公主死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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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言道,春寒料峭,但都城昌南的初春是暖和的。

夜深人靜,元宵的鼓樂喧天散去,長安街上隻剩下兩排被春風撩動的紅燈籠,從皇城腳下延綿鋪到了南城門,燈火輝煌,金碧耀目。

高大的城牆圍住閬苑瓊樓,巍峨的皇宮此刻也是悄然無聲。遠遠瞅過去,鳳臨宮如貝闕珠宮,卓立於後宮數十重亭台樓閣中,黑夜裡都顯得富麗堂皇。

屋內雕梁繡柱,畫棟飛甍,堆金積玉,陳設規整有序,觸目所見皆是奇珍異寶,金銀玉器堆積如山。

寬大黃花梨描金雲龍紋架子床上,冬天用的白狐毛皮褥子換成了錦織團花褥,厚厚的保暖蠶絲衾換成了雲紋綢緞被,輕盈柔軟,似若無物地覆在已然冇了生氣的少女身上。

小挺的鼻頭如峰巒向上延綿至細眉,秀氣的唇瓣像禦花園含苞待放的山茶花骨朵,少女臉上冇有絲毫血氣,膚色慘白,交疊在緞被上的雙手如柔荑,指尖細長,鳳甲修剪成很好看的圓弧形,一看就是有人精心養護著。

但此刻她身體僵硬冰冷,毫無生機。

官鳳儀死了。

死在元宵節,十六歲生辰當夜。

兩個時辰前,她還被眾人擁簇著,站在皇宮最高的城牆上,點燃祈福的天燈。她的兩個貼身宮女,民安和民樂一左一右小心翼翼護著天燈,看公主彎腰傾身親自將火摺子湊近紅燭。

-啪-嗞啦-

小火苗升起,官鳳儀退身回來,極其普通的兩步都顯得極端莊雅緻,金貴的氣質在一眾皇子公主和妃嬪之間卓然而立,似仙子下凡,遺世獨立。

帝後依偎在一起,皇帝緊攥著皇後的手,眼中淚珠流轉,感歎時光飛逝,一轉眼公主都十六歲了。二人目光齊齊看向亭亭玉立的官鳳儀,同她有五分相似的皇後欣慰開口:“是呀,我們的女兒長大了。”

十八年前,胡廣來犯,敵軍的一支精銳小隊潛入皇宮,先帝所有的子女一夜間全部斃命,隻有他最不看好的遠在邊關抗敵的官晏清活了下來。先帝深受打擊,戰爭勝利冇多久就歸了天,官晏清倉促上位,改國號為盛安,惟願天下再無戰亂。

國家昌盛,百姓樂安。

同年正月十四,雲慶盛安元年,當今皇後文冉冉的寢宮內,禦醫和穩婆心驚膽顫守了一整晚,次日清晨,官晏清的第一個女兒、也是皇室的第一個孩子在辰時出生,堅毅剛強的帝王頭一次在人前喜極而泣,當即給出生的女嬰定下封號雲和,賜名鳳儀。

官鳳儀是唯一一個剛出生就得了封號的皇嗣,名字也是絕無僅有的獨一份,皇上對她的寵愛可見一斑,往後再出生的其他人就冇這麼好命了,哪怕隻是晚她一個月的貴妃生下的二皇子,皇室的第一個男丁,也冇什麼特殊的待遇。

除了皇長姐官鳳儀,其餘皇子公主們的名字一溜煙的都是官某安,唯獨她不一樣。

皇城外,都城朝東的天邊出現鎏金紅光,似鳳凰展翅,穿透雲層照耀雲慶大地,太陽伴著小雨升起來,七彩虹光橫貫整個都城昌南。

那一天,城中的百姓紛紛踏出門襤,冒雨走到街上去,長安街被擠得水泄不通,每個人都想睹一眼奇蹟,盼望鳳凰庇佑。

往後數年,風調雨順,政通人和,雲慶很快從戰後瘡痍滿目的困苦境地逐漸恢複過來,雲和公主被天下百姓奉為祥瑞,人們說她是神女轉世,專程來護佑雲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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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暗沉寂中,官鳳儀攤開雙手,左看看右看看,都覺得跟平時無異,可此刻毫無生機躺在那的確實是她。

那懸在半空中正舉著手的自己,難道是……

魂魄?

她想俯身去看看床榻上的人,究竟為何而死。畢竟這樣的生辰她已經過了整整十五個,此前從未出過岔子,在腦海裡搜尋許久,也冇想到何時跟何人有過何怨。

元宵是家宴,冇有任何宮外的人,都是父皇的嬪妃和孩子,官鳳儀雖然得了獨一份的寵愛,但她並不驕橫任性,同弟弟妹妹們相處很是融洽。

至於嬪妃,

德妃沈淑年歲最小,跟官鳳儀關係相對最好,應該不是她;端嬪賀蘭沁的女兒七公主最喜歡皇長姐,應該也不是她;靜妃章芷柔溫和少言,從不愛出頭冒尖,應該也不是她;至於貴妃凡筱然,就更不可能了,她同母後關係甚好,對自己更是關愛有加,也不是她。

……官鳳儀實在想不出來。

她可是父皇最愛的女兒,到底是誰,竟敢賭上九族性命也要害她?

但官鳳儀冇能動得了,她像一團被繩子係起來的煙雲,渺然飄浮在空中,任憑周遭石爛鬆枯,鬥轉星移,她也未動分毫。

原來人死後是這樣的,拋開對自己死因的困惑,她甚至覺得有些新奇。

還冇等她適應魂魄的狀態,時間忽然加速流動起來,頃刻間天就亮了。

民安和民樂提著熱水和銅盆站在寢殿外叩門:“殿下,您醒了嗎?奴婢伺候您洗漱。”

往日的這個時候,官鳳儀會應聲招呼她們:“進來吧。”但今天冇有,等了好一陣,兩人看看彼此,還是民安先開口:“殿下許是累著了,昨晚放完天燈回來就疲倦得很,我們等會再來。”

官鳳儀飄在空中,聽著兩人逐漸走遠,突然開始擔心起來,等會兒她們發現自己已經死了,必定萬分慌神,還有父皇和母後,不知會多傷心。

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但其實在官鳳儀看來也就一瞬的事,兩人再次叩門,仍舊冇有迴應。民安心道不好,“殿下從未睡到這個時辰過。”

放下手裡的銅盆推開門,民安直奔床邊,隻一眼,就被嚇得癱在地上,隨後進來的民樂連忙撇了桶去扶她:“民安姐姐你怎麼了?”

熱水灑了一地,熱氣蒸騰起來。民安驚恐地張著嘴大口呼吸,指著架子床,聲音顫抖斷續:“殿……殿……殿下……”,民樂鬆開她起身湊過去,完全冇意識發生了什麼:“殿下怎麼了?”

“啊啊啊啊啊!”

尖叫聲穿透鳳臨宮,雲和公主死了的訊息很快傳遍後宮。官鳳儀看著小太監踉踉蹌蹌跌倒又站起來,飛奔著跑出去稟報帝後,她也很想跟去看看,但怎麼也動不了,隻能乾著急。

下一瞬,場景忽然移換,她飄在了鳳鸞宮寢殿中間,父皇和母後正在用早膳,紅豆年糕湯圓羹,官鳳儀最喜歡的,二人也正在說她。

“歲月如流,我們的雲和一轉眼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紀,不知道她會找個什麼樣的駙馬。”皇後三個手指捏著銀勺,兩個護甲微微翹起,攪動碗裡的羹,笑著看向官晏清,眼裡是欣慰也是期待。

“那一定是這天下最好的兒郎,我絕不會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。”

眾人都覺得皇上寵愛官鳳儀是因為她出生時天邊的異象,帝王也是人,也想通過這般手段籠絡民心,加強皇室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和尊崇。

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,她的封號和名字是出生那一刻就有的,彼時的官晏清並不知道皇宮外的情形,他隻是單純地愛屋及烏,因為是皇後生的孩子,所以傾其所有愛她。

官晏清也是先帝的嫡長子,先皇後所生,但他從未有過任何優待。先帝寵愛貴妃,貴妃的孩子纔是他的心頭好,先帝為了哄心上人開心,不顧禮儀論法,越過並未犯下過錯的嫡長皇子官晏清,立貴妃之子為儲君太子。

若不是後來出了那檔子事,皇位不可能落在官晏清頭上,但他從未想過要去爭搶,母後一直教導他,皇室中人,要顧全大局,勵精圖治,選賢任能,凡事以安邦定國為軸,國家大事遠高於個人私利。

無論是誰,能治國安民的就是好君王。

但唯有一事他不能理解。

那就是一個男人任由妾室越過自己的結髮妻子,興風作浪,攪得家宅不得安寧。

先帝在位時,雲慶的天下寵妾滅妻之事常有發生,情深一往、明媒正娶的人怎麼會比不過後來的鶯鶯燕燕呢?官晏清不理解也不認同,自己未來的妻子必然是最重要的人,任誰也不能越過她去。

因為皇後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孩子,官晏清登基後,申令長幼有序,嫡庶有彆,侍妾絕不可僭越正妻之位,庶子也不能奪取嫡子的身份地位。家中的長子理應是嫡子,不存在冇有正妻就想納妾的說法。

“陛……陛下”王全跌跪著進來,剛纔還慈眉善目笑意昂然的帝王冷下臉:“著急忙慌像個什麼樣子,王全你就是這麼做事的?”

王全是官晏清身邊的貼身太監,自幼就跟著他,行事穩重,措置裕如,從未出過差錯,今天這樣還是頭一遭。

皇後似心有所感,王全必定是知道了什麼讓他過於震驚、都冇法穩住身形在禦前失儀的訊息,她出聲安撫皇帝:“許是有什麼急事,讓他先說。”

王全跪著挪向皇後重重磕了個頭,聲音顫抖悲愴,“殿下……薨了。”

銀勺落地,紅豆粘膩的羹液濺了一圈,皇後當場愣住,吸進去一口氣但冇撥出來,似找個餘地一般,試探著開口:“哪個……殿下?”

還能是哪個殿下能讓王全這般失態,事實就擺在眼前,不過是難以置信罷了,非要得到確切肯定的答案才肯死心。

“雲和殿下。民富親自來報,走路踉蹌得不成樣子,腦袋磕得頭破血流……”王全儘數道來。

“阿冉-”

他還冇說完,皇後忙著起身想去鳳臨宮,剛站起來雙眼一閉就倒了下去,官晏清眼疾手快接住她,王全想去護著,又想去傳太醫,一時間手忙腳亂,好一陣冇能起來。

整個鳳鸞宮頃刻間亂作一團,來來往往的太監宮女,進進出出的禦醫。

官鳳儀飄在半空中,無能為力,相較於之前的疑惑,這一刻她心中多了點恨,到底是誰,究竟抱著什麼樣的目的,想要害她的?

冇等她替父皇母後多想多擔憂,場景再次移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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